一个女人，老公是无可救药的赌徒，后来离开老公独自抚养儿子时，又深陷在对两个男人的暧昧情愫中不可自拔，在理性与情感的天人交战中进退失据，终至人财两失……这个故事会不会太俗套？会不会连上《知音》的头版都不够格？但是，假如这个女人是澳门赌场的女叠码仔（找赌客客源，鼓励赌客到赌场博彩，自己从中获取佣金的人），生命中的男人都与赌博有致命的纠葛，这个故事会不会更有张力，更有奇观性，更有人性的冲击力和人生的反思意义？
李少红导演的新作《妈阁是座城》，就将一个女人的人生与赌博，与澳门形成彼此交织，互相成全又相互羁绊的关系，既将城市的气质映射在个人的心里，又通过个人的人生选择与命运遭际折射城市的性格，进而试图在情爱剧的外表完成对于人生和人性的洞察与剖析，对观众产生更为持久和深刻的思想感染力。这种创作企图和野心，在一些片名中带了城市名字的影片中都可以找到蛛丝马迹，其中的代表性作品是两部短片集锦《纽约，我爱你》和《巴黎，我爱你》。但是，《妈阁是座城》的最终效果令人失望，野心和现实的差距虽没有隔着三个伍迪·艾伦，至少也隔了一个薛晓璐（《北京遇上西雅图》）。
为了捕捉澳门的魅力，影片多次用俯仰角度表现赌场外景的气势非凡，庄严巍然，夜景更是富丽堂皇，璀璨夺目，还在内景用不同的景别表现这里的喧嚣躁动，各色人等的痴迷、闲适、沮丧、崩溃。梅晓鸥的职业虽然与赌客、赌场是相互依存的关系，但在很大程度上她是这些赌客的旁观者，从而能保持一种闲看风云的自在镇定，但是，在她都难以察觉的地方，她其实也打上了赌徒的烙印。只不过，她没在赌桌上厮杀，而是在情感战场上疯狂下注。这说明，澳门自有一种氤氲的赌博气场，不动声色地浸润着每个人，冷漠地看着芸芸众生如何自负地与不可预知的概率进行搏斗，又不无悲悯地俯视这些输光了财产、尊严、人生的赌徒如何变得疯狂而盲目。可见，《妈阁是座城》多少抓住了这座城的内在特质，甚至延伸到人生的广阔舞台，发出更为深沉的感慨：“执迷不悟的，又何止是在赌桌上。”
确实，作为一座虽然历史悠久，但世人只以“赌城”进行标识的城市，澳门对于观众的印象其实是单调而刻板的，影片正可以透过灯火辉煌的赌场，深入这座城的市井里弄，聚焦于穿梭其中的人物身上，看待他们的人生如何与赌场纠缠在一起，其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如何被赌博文化形塑。影片选择赌场里的女叠码仔为主人公，在题材上已经占了先机，天然吸引了观众好奇的目光。
作为一名女叠码仔，梅晓鸥还可以成为一条纽带，将各色赌徒串连起来，并通过追债的方式，将影片的视野辐射到中国更为广阔的时空。更重要的是，影片以澳门回归中国为情节起点，显然也想书写澳门在变换了身份之后的角色定位和生存姿态。再加上1999年之后风云激荡的世界局势和中国跌宕起伏的政策调整，对于澳门的博彩业也无疑有着正相关的影响。至此，影片的主题野心显露无遗：表现一座城的命运沉浮；勾勒城市中普通个体的人生起伏；扫视来到这座城市与命运赌博者所经历的大起大落……看起来，影片格局宏大，视野开阔，试图在一幅广阔的画卷上书写发人深省的人生警句。
这种主题野心的实现，有赖于塑造一个有生活质感，有现实底色，其职业与赌场关系密切的主人公，并以这个主人公为光源点，照亮更多的人和城市里更多的角落，进而编织成饱满又扣人心弦的情节。但是，《妈阁是座城》中的主人公梅晓鸥，看上去知性又优雅，干练又利落，理性而独立，却缺乏基本的人生智慧和起码的职业敏感，处理不好自己与客户的关系，把握不住客户的心理，难以掌握自己的行事分寸，导致局面一步步失控，人生一次次深陷于债务危机、职业危机和情感困境。
影片开头就由梅晓鸥的旁白告诉观众，她作为一名女叠码仔，工作的首要原则就是不能对客户动用意气和感情。在初遇段凯文时，梅晓鸥不愿用对方最爱听的“凯文”来套近乎，而是公事公办般称他为“段总”，这多少可以看出她尽量保持与客户情感距离的心思。但是，从梅晓鸥后来的举动来看，她明显是一个感情动物，尤其是对于有魅力的男性客户，她经常意气用事，缺乏清醒的判断和杀伐决断的魄力，最终让自己一败涂地。例如，段总在贵宾厅申请超出限额的贷款数额时，虽有菲姐的警示，她选择相信段总的一贯为人；在段总已经声名狼藉，并且经常露出无赖嘴脸之后，她居然会相信他一个虚无缥缈的项目并借给他200万……即使是对于史奇澜，梅晓鸥对他的关心与照顾也远超出了职业底线。影片中另一个叠码仔华仔一语道破梅晓鸥人生困境的症结，“洗码的人只要不赌，就一定会做老板。但是你没有赌钱，为什么也做不成老板呢？因为你赌感情。”
影片让梅晓鸥过于感性，与她的外表和职业不符，关键是影片也没有很好地交代梅晓鸥对段凯文、史奇澜的情感来由。或许，梅晓鸥对于在赌场里气定神闲，胸有丘壑的段凯文感觉很特别；或许，梅晓鸥对于身上有艺术家气质的史奇澜暗生爱慕。但是，作为一个长年混迹于赌场的职业中介，也算阅人无数，更知一旦成为赌徒，必然内心扭曲，道德崩塌，怎么可能轻易动情？
更进一步说，影片固然让观众看到了段凯文、史奇澜这些人在沉迷赌博之后，不仅人生跌入深渊，人性的沦丧更是触目惊心，但是，影片对于这些男人的刻画基本上是扁平化的（段凯文稍微丰满一些），甚至逻辑不通。史奇澜作为一名雕刻家，在妻子即将分娩时，居然会对梅晓鸥一见钟情，并执意要了解梅晓鸥，以便为她雕塑一件作品。更令人无语的是，史奇澜一进赌场就唤醒了内心深处的赌瘾，并一发不可收拾，其人物刻画的想当然之处甚至不屑掩饰。还有老尚，把梅晓鸥的前夫卢晋桐带进了赌场，但老尚却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，不仅留给梅晓鸥一套房子，还替私生子还了过亿的赌债，并把财产全部留给了妻儿。这样看来，史奇澜天然就为赌场而生，老尚则是赌场里的白莲花，是道德楷模。而梅晓鸥，是游弋在赌场里的情感天使，道德圣母。
虽然，影片在处理梅晓鸥与几个男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时，强调了这些男人身上的赌徒特点，进而与“澳门”的赌城标签更加匹配，但是，影片仍然有沦为一部庸俗的情感伦理剧的风险。因为，梅晓鸥是一个情感大过天的人物，她无视现实窘境，无视人性丑恶，却执着地选择相信情感，这未免有些不可思议。影片中，梅晓鸥在轻松地用别墅抵销了段凯文过亿的债务，甚至大度地免除史奇澜3000万的赌债之后，仍然活得从容惬意，处变不惊。也许，梅晓鸥确实有这样的经济实力和胸襟，但对于观众来说，影片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洞悉人物真相的机会。观众在影片中看到了男人在赌红了眼之后如何变得残忍、狼狈、气急败坏、穷凶极恶，却未能看到梅晓鸥在几乎破产之后道德底线的失守，这已然使人物极不真实。正因为导演对于梅晓鸥过分厚爱，不仅小心翼翼地不让她的人生彻底坍塌，还让她时刻保持那种凛然独立，娴静从容的气度，这也暴露了影片在商业追求与艺术表达之间的失衡。
影片虽然野心勃勃，来势汹汹，但我们要敏锐地意识到，影片在情节处理和人物塑造上的空洞、牵强是不言而喻的。同时，影片在电影感的呈现上似乎也捉襟见肘，大多数时候满足于内景对话的正反打镜头，日常性生活场景的常规还原，而缺乏那种更有视觉想象和情感震撼的影像刺激，以及更具艺术韵味的光影处理和摄影构图。
在旁白回顾2008年世界金融海啸时，影片用了波涛汹涌的空镜头，浪潮过后，海岸边留下遍地的垃圾。这几个空镜头是影片少有的能体现电影特性的地方，它们不仅让观众联想翩翩，还成了影片中人物命运的一个隐喻：所有人都在生活的汪洋大海中奋勇搏击，浪起时豪气干云，浪落时万劫不复，而潮去潮来之后，我们其实留不住一瓢水，空剩满地狼藉，甚至还有人葬身其中。
— THE END —
作者 | 龚金平
编辑 | 都欣